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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白陽先生墓志銘
張寰⑴
吳中有高逸絕塵之士，以文學才藝為時欽，聲光殷殷聞於海內者，曰白陽先生。陳君諱淳，字道復，後以字行，別字復甫。蘇郡長洲之大姚村人也。祖諱璚⑵，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考諱鑰，為郡陰陽正術⑶。母林氏，浙江左布政使加右副都御史致仕符之女⑷。君膺內外之懿，挺明秀之質，望之若瑤筍琪樹，鸞翔鳳舉，使人心醉。既為父、祖所鍾愛。時太史衡山文公有重望，遣從之遊，涵揉磨琢，器業日進，凡經學、古文、詞章、書法、篆籀、画、詩，咸臻其妙，稱入室弟子⑸。選補邑庠生，時流推高，令譽日起，諸公多忘年引納。而君溫雅謙抑，退然若不敢當，諸公愈親敬之。洎正術公卒，哀毀過禮，葬祭如法。既免喪，意尚玄虛，厭塵俗，不屑親家人事，租稅逋負，多所蠲免。而關石薄鑰，略不訾省。日惟焚香隱几，讀書玩古。高人勝士，遊與筆硯，從容文酒而已。於世家鉅室之所，以補苴罅漏□植門戶者，漠如也。未幾，援例北遊太學⑹，盡付其家於紀綱之僕，於是外朘於吏繇，內蟊於僮客。田畝日減，庸調未除，每歲責償，業以大損。而君一不以動意，益事詩酒為樂。興酣則作大艸數紙，或雲山、花鳥，兼張長史、郭恕先之奇，君自視亦以為入神也。至天水胡公、閩中鄭公相繼為君稽豁，而家已傾矣。巡撫都御史陳公⑺，知君精於篆法，開館禮聘，俾書《五經》、《周禮》，鏤板置學，君名益大震。始卒業，國雍大學士石齋楊公、大冢宰水村陸公⑻，欲薦留秘閣。君計曰：“時情世態，曲意違心，非吾所能也。”長揖辭歸。僅存江田數頃，收課自給。所棲曰“五湖田舍”，有茂林修竹，花源柳隩，鴨欄鶴圃，酒簾漁艇，極隱居之勝。城中甲第，委而弗居，留一子守之，以奉祭祀。絕意仕進，從弟兵部郎中津、中書舍人渶、從子荊州太守椿，咸勸之就選。君曰：“吾方視衣冠為桎梏，畏城邑為籠檻，又豈能僕僕從諸君耶？吾老醉鄉矣！”君雖僻處江湖，而詞翰繪事之妙，片楮尺縑，人爭購之。求請者日趋姚江，帆檝相望也。食客每數十輩，不為倦。守令部使諸公邀迎⑼，非往復數四，不入城。即入亦扁舟野泊，信宿而返。晚樂真率，以齊彭殤、同物我，忘得喪，益事曠達，其高致如此。善乎周君光之論君曰：“其質美，故多能於藝；其見確，故克踐於言；其志曠，故不為時束；其心諒，故為物所親。斯學士之通裁，逸民之高軌也。”予與君有世雅，亦嘗僣評之曰：“君有雲林之飄灑，而無其癖。同石田之高潔，而通於和。豈真所謂‘遠性風疎，逸情雲上’者耶。”久之，懷義興山水幽奇⑽，冬日往遊，感疾不治，卒於家，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也。距其生成化二十年六月二十八日，春秋六十有二。先墓在白陽山⑾，故以為號，而當世亦稱之。有詩文若干卷，亦曰《白陽集》⑿。夫人同邑張氏，祖諱翥，雲南按察史。父諱約，都水司郎中⒀。婦道母儀，克配君子。知君雅度，雖婚嫁亦不以累君。而少房所育，均恩共慶，咸若己出，寔能相助於君。生成化十八年七月初一日，卒嘉靖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春秋五十有八。以二十六年三月十二日葬白陽山墓次。窕穸之費，咸出冢婦沈⒁。沈生子曰燦，既夭也。而栝之夫婦與樹相繼歿，棺斂喪葬，亦沈所营。馀子贫弱，中丞公之澤幾斬。沈乃盡損其嫁時妝田若干畝供春秋之祭，若干畝供墓田之稅，為陳氏宗祀久遠計。有烈丈夫風，有司議旌其貞孝。沈曰：“先舅先姑，高名懿德，尚未有表章之者。未亡人豈敢蒙此？然亦豈非未忘人之責耶？”乃屬其母舅眉州倅趙公禧，奉周君光所具狀乞銘於予。予與君累世通家友善，而君之外舅都水公，與先考刑部府君又同年雅厚。眉州公寔予姊丈。君家伉儷之賢及冢婦沈氏之貞孝，予所稔知也，乃按狀而為之銘。
銘曰：世趋奔競，君抑弗营。众饕豐殖，君散弗盈。進不干祿，退亦避名。遊藝樂志，希古濯纓。仲連輕世，公理達生。彼美令淑，雅操雙明。仰高黔媛，俯慕菜媖。棲遲衡泌，餘富餘榮。白陽之麓，共啟佳城。歿而不朽，千載同聲。
萬暦四十三年（1615）陳氏閱帆堂刊本《陳白陽集》
注释
⑴張寰（1486--1561），字允清，號石川，江蘇昆山人。明正德十六年（1521）二甲七十一名進士。授濟寧知州，官至通政司右參議。強年去職，徜徉吳越山水間，涉歷幾遍東南。能詩擅書，喜收藏版本、碑帖。著有《兩山遊錄》《川上稿》。
⑵陳璚（1440--1506）字玉汝，號成齋，成化十四年（1478）二甲十七名進士。由庶吉士累官南京都左副都御史，後致仕歸里。乾隆《長洲縣誌》卷十四：“吳中大臣歸老於家，享有子孫之奉者，必惟陳中丞。”子男四：鎡、鑰、鍵、鍭。孫有：濤、淳、津、汸、渶、泓、洵、汭、沖等。工詩，有《成齋集》。
⑶陈鑰（1463--1516）字以可，陳璚仲子。璚所交皆當世偉人，鑰以佳子弟隨父周旋其間，為諸公貴人所喜愛。曾為蘇郡陰陽正術，管理天文、占候、星卜、相宅、選日諸事，從九品，然不給祿。後從事耕桑、經營田產等致富。喜與文人高士遊，與文徵明相知相交二十餘年。卒後，文為之撰《祭陳以可文》《陳以可墓志銘》。
⑷林符（生卒年不詳），吳縣人。以儒士附板榜。見嘉靖《吳邑志》。
⑸陳淳約十二歲時，在祖父、父親建議下，拜年長自己十四歲文徵明從學，成為文氏弟子。
⑹陳淳約正德十四年（1519）以諸生入京城國子監（太學）讀書。
⑺陳鳳梧，字文鳴，號靜齋。江西泰和人，弘治年間進士。嘉靖三年（1524）任南京吏部侍郎，遷右都禦史，總理糧儲，兼巡撫應天十一府。
⑻楊廷和（1459--1529），字介夫，號石齋，四川新都人。成化十四年進士。正德朝，歴官至太子太師、華蓋殿大學士。卒諡“文忠”。陸完（1458--1526），字全卿，號水村，江蘇長洲人。成化二十三年進士。歴官兵部侍郎、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吏部尚書。書畫收藏家。
⑼胡瓚宗（1480--1560），字孝思，一字世甫，號可泉，甘肅天水人。正德三年三甲一名進士。歷任安慶、蘇州知府，山東、河南巡撫等。後為仇人所陷，革職去官。築室著述，有著作多種傳世。
⑽義興，即江蘇宜興，又名陽羨、荊溪。晉代時名義興。明清時屬常州府轄。
⑾王鏊为陈璚所撰《通議大夫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陳公墓志銘》中云：“丁卯十一月某日瘞於隆池山之原。”隆池山舊名龍池山。然不知吳郡何山又曰白陽山？不知是否即小白陽山，又名伏龍山。見王鏊等撰《姑蘇志》。俟考。
⑿《白陽集》，今存世僅見《陳白陽集》十卷，《附錄》一卷。為陳淳從孫陳仁錫（字明卿，1581--1638）編，同郡錢允治（錢穀之子）校。萬暦四十三年（1615）陳氏閱帆堂寫刊本。
⒀張翥（1430--1508），字汝振。長洲人。天順元年（1457）二甲進士。善畫山水，能詩。有《北林小集》。張約，字守之。弘治三年（1490）進士，官至工部郎中。
⒁冢婦即長子之正室。陳淳有子：樹、栝等，沈氏或是樹之正室。沈氏家世背景亦不詳。俟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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