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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尋寶之城

作者:  來源:互連網  更新時間:2012年07月01日

泉州--尋寶之城

我至今能記得小時候看到過的那塊斑駁的石碑,它孤零零地立在一個沙丘裏,大大的箭標,直直指向大海,上面寫著:東京離此地十二裏。據說,來自北京的學者曾為此前來考證過,又據說,後來得出結論那是塊偽造的石碑。然後,那塊石碑突然消失了。

石碑消失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還總有人去那片已然光禿禿的海邊尋找。老家的人依然相信,這絕對是塊真的石碑。因為我,我的爸爸媽媽,我的爺爺奶奶……從小時候就一遍遍地聽說“沉東京、浮福建”的故事。那故事裡,據說在現在的泉州和台灣之間,曾有座東京城,它曾是世界上最奢華的一座城市,然後因為太過美好,被天上的神仙嫉恨,上天選擇把整座城市浸入海水,並且給了老家人另外一片可以重新滋長的土地。

這個傳說,被一代又一代的老家人信誓旦旦地口口相傳,還輔以到處流傳的證據——我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個漁民堅稱自己在一次潛水中,看到一個城市的輪廓;我上小學的時候,一條漁船打撈上來了許多精緻磚瓦和碗筷……

然而,每個證據的流言就像這海邊經常看到的浪,一輪上來,翻打出許多浪花,又迅速被時間的大潮吞沒。

傳說依然還在流傳,老家依然還有人堅信。那座城市的種種細節繼續被講述:那座城市的房子都是潔白的大理石,窗花是用金鑲嵌的,墻壁有用五彩寶石裝飾的美麗浮雕……這樣的講述,始終無法用現實中的線索支撐,然而,它以一種民間傳說的方式,就這樣半真半假地在老家明滅著。

小時候,我對這個傳說異常癡迷,總是一個人在海邊尋找這座美好之城的蛛絲馬跡。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開始系統性地做了考據計劃,一放學,就背著背囊往海邊走,從西向東,就沿著海岸線,一寸寸地細心收羅沙灘上每塊破碎的石塊和瓷磚,希冀能尋找到通往這座城市的路徑。

這樣的尋找,持續有五六年之久,直到讀高中的時候,我在一次搭船出海時,還曾忍不住把頭探進那碧藍的海水裏,渴望能幸運地瞥見傳說中那麼美的一座城市。

尋找當然以失敗告終,我最終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解的邏輯:這片土地或許確實曾出現過非常美好的城市,這個城市美好到在它被摧毀後,這裏的居民依然念念難忘。這些傳說,或許是關於它那些美好的記憶的變形。不過摧毀這座城市的,應該不是天神,而是時間。埋葬它的不是海水,而是歲月的變遷。

一旦我這麼想後,我突然發覺自己開始了另外一次尋找——不是去海邊,而是在這座古城的街頭巷尾,犄角旮旯;不是試圖把頭探進深海,而是試圖從每一塊遺留的痕跡裡,發掘歷史曾經的樣子。

 

這樣的尋找,讓我的整個青少年時期的生活像是一場探險——我在一次祭祀的時候一抬頭,發現自己家祖祠石壁上刻著的“忠孝悌義”,是傳襲自晉朝的石刻;某個節日在路上的閑逛,我從家家傳唱的南音中找到了唐宋時候的發音音節;偶然一次購物,在中山街一塊不起眼的石碑下看到了一塊雕刻於八百多年前的佛經選段……

太多人以為,到過廈門就瞭解了閩南,並簡單地認為,閩南就是因為陌生、難懂而有點“異國風情”的閩南語,以及鼓浪嶼的華麗別墅。其實,鼓浪嶼只是閩南的一襲霓裳,泉州,才藏著閩南真正的魂靈。

廈門的興起,源於近代華僑的聚居和外國通商,而閩南最早的人類聚居城市,還是泉州。泉州居民大都來自幾次中原戰亂,士大夫家族的衣冠南渡——就是帶著最華麗的衣裳和最高雅的傳統,躲到當時這片蠻荒之地。

因著地理的偏遠和武夷山脈的隔離,這裏殘留著古代中國太多的痕跡——尊神事鬼是來自晉朝的規矩,閩南語保留著唐宋的古音,甚至泉州的兩條江一條叫晉江、一條叫洛江,是為了讓後代人記住,閩南人是在晉朝時候從洛陽來到這裏。

而這些堆疊的中國傳統精神秩序,因為沒被太多打擾而格外堅固,以致於近代以來,經歷了這個國家數千年來最為劇烈的變動後,城市的外殼雖然瓦解,但精神內核依然頑固。

泉州,恰恰就是這般陰錯陽差地,藏著最純粹、最傳統的中國。每一個細處不經意的發現,會突然馬上為我展開出這個城市另一個樣子,讓我進而發覺,剖去與中國其他城市相同的那些固定化的生活樣式,其實,泉州的人們,還真實地生活在堆疊、錯落的歷史裏。

事實上,泉州可以說是中國生活方式最傳統的城市之一:小時候生病了,外婆會在家裏點上沉香,拿著家家戶戶都有的“聖杯”(占卜的工具),向八仙桌上混居的各路神靈問一通,蘸點香灰沖水喝。如果沒能好,第二天,母親會帶著我,順著那石頭鋪就的小巷一路走一路買貢品,走到巷尾這一片區的鎮境神(主管這一片區的神靈)廟宇,朝神靈磕幾個頭,要幾張符紙回家沖水喝。或許是精神暗示的作用,一般小病都會在這兩次祭拜中消失,真遇到大病了,才會去求更大的廟宇(通常每個鎮有一個),或到祠堂求祖宗的幫忙。同時,醫生也會叫過來——不過,醫生被認為是鬼神的助手……

這就是泉州真實的生活邏輯。直到讀完足夠多的書,我可以一點點剖析出這種生活樣式的一個個真實的歷史來源:崇拜巫女和祠堂的儀式來自於晉朝;佛教和道教融合開始於唐朝,現在定格在泉州家家戶戶的佛龕裏;鎮境神的精神秩序曾在宋朝時統治過中國……而這些滋長于不同歷史時期的中國傳統生活秩序,就這樣相互攀爬勾連,構成了泉州獨特的生活方式,並且在與時光的一路抗衡中,留存下來,生長開來。

 

我一直認為,生為泉州人是幸福的,因為泉州人享有中國最正統文化塑造的精神秩序。從出生開始,就有種種儀式,把你確定在某種規矩裏。

比如,你的名字在出生不久就會被寫入族譜,當那代表你的幾個字,放進密密麻麻的眾多名字中,你知道你從哪兒來——這是與鬼的溝通;出生後掛上各路神仙給的符紙,並認當地鎮境神為契父契媽——這是與神確立關系。

在這般的薰陶中,泉州的人們很容易相信可以像鄉鄰一般隨時邂逅神佛,可以和親人一樣隨時張口和神佛對話,商量這塵世間如此嘈雜煩人的所有俗事。

在泉州,你很容易看到,俗眾用擲茭與佛祖對話——那是兩片竹片,通過兩片竹片正反兩面不同的排列組合表達佛祖同意、否定或者不置可否。有人和佛祖聊天,一聊就是一個下午。

甚至不需要有什麼特殊的請求,泉州人對寺廟一直有種親近,仿佛那是親人的住所。在泉州,你很容易看到到寺廟“串門”的泉州人,擺上牌局,三五成群,打發一個下午。

泉州開元寺的正門,仍掛著弘一法師的一副對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這裏住著最世俗的佛——幾百米就一座廟,廟裏總有各色信眾在用“聖杯”與佛交談;這裏也住著最守古風的人:禮節繁縟、尊神事鬼、三綱五常、忠義孝悌。用泉州人的眼睛來看,這是個多麼擁擠但溫暖的城市:床有床頭神,灶有灶神,祠堂的祖宗不去祭拜,就會在陰間餓壞,初一十五不去和神佛商量,他可能就忘記幫你……

在我看來,泉州人與神靈的這種關系,早已經不是對神靈的簡單崇敬,這是一種根植於內心、根植於情感的關系,因而如同親人間一般,這關系因這種世俗的情感,越發頑固。

泉州東石鎮的媽祖廟算是最早的那幾座廟宇之一了,建於宋朝,裏面的墻上還刻滿了媽祖顯聖的種種記錄,我到訪的時候,廟宇的董事長蔡長榮很得意地拿出這兒的鎮廟之寶給我觀賞。這是一座不知道年份的神轎,上面刻有一百零八尊人偶,栩栩如生。

我很質疑它的年份,畢竟,很少有廟宇能逃過那動亂的“文革”年代,怎麼可能保存得這麼好?但蔡董事長很篤定:“我敢說,神靈的東西,泉州人保存是最完整的,因為對泉州人來講,它不僅是信仰,還有親情。”比如這個媽祖神像,“那是我們當地的婦女,偷偷把她藏在自己被單裏,白天包裹在堆疊的被單裏,晚上摟著她睡,村裏所有人都一起保持秘密。”

我們是在媽祖廟裏進行這些對話的,夾雜在一片紅磚建築裏的媽祖廟,看上去就像個普通人的住宅,只不過華堂增加了龍脊,大門有著迎送的天神。

 

我漸漸開始明白,或許傳說中那座美好的城市,就是泉州。只不過那個泉州的外殼、它的外在生活樣貌被這個時代的種種際遇瓦解了,但那頑固的精神秩序,像深埋於地底的根系,依然構成了每個泉州人內心的底色。

這種確立的規矩,是束縛,也是依靠,正因為有從小就天然認定的這些規矩,泉州人守著頑固的信仰,內心堅定而安寧,特別在如今這個時刻,對比整個信仰逐漸瓦解的國家,泉州人的這份堅定,更顯得可貴。

但泉州城因此一直長不開,因為這兒不像其他城市,那麼毫無抵抗地接受現代城市的居住秩序,泉州人要守著祠堂,要宗族聚居,這與現代城市的發展脈絡相互抵抗,便塑造了現在擁擠、嘈雜,卻也格外獨特的泉州城。

所以,我一直堅信,我的老家,就是按照這頑固的精神邏輯滋長的。無論泉州城,還是每個小鎮、每個村,基本都是這樣的格局:一個祠堂,一座廟宇,中間一條街道,街道旁延展開萬千燈火。

泉州古城的格局就是這樣——“東西兩座塔,南北一條街”,塔是開元寺的兩座塔,街的兩邊,一邊接衙門一邊接祠堂——信仰的觀照下,世俗的生活,兩邊接著的,是生的規矩和死的秩序。

出於同樣的原因,泉州人的生活有時候充滿阻擋不了的“封建陋習”,家族中的大小事務,總是要宗族大佬話事,堅持把一切最傳統的習俗延續下去。這讓泉州即便精緻,也精緻得很土氣。

然而泉州藏著的不僅是這些。

從小到大,我常聽到,某個中東國家或教派的人,來尋找自己遺失的王族或先師。據說,一個學者一次偶然到泉州考察,走進一個石頭砌成的公共廁所,剛脫下褲子,無聊地看著地上的石頭——右腳踩著的是一塊千年的石碑,左腳踩著的是寫著梵文的某個遺址,一驚,連屎尿都拉不出,大叫著跑出來。他一路狂奔到了開元寺,一抬頭,看到寺內高聳的仿木石塔上雕刻的竟然是印度教的某個神靈,又發現這廟宇是用皇帝才能用的99根盤龍柱建成的——這柱子,還有許多是印度正教雕刻裝飾的。這引來了大批學者進駐,學者們進而發現,泉州的古文物數量,是中國城市中唯一可以與西安媲美的。泉州曾是宋元時期的東方第一大港,“市井十洲人”,地位相當於現在的“紐約”。

小時候的我,並不知道“市井十洲人”的意義,但有趣的是,一條短短的塗門街,這邊是關帝廟,隔一堵墻就是清真寺,而斜對面,就是印度正教的遺址——這是另一個泉州。聯合國前秘書長科菲安南特意為此到訪泉州,並說:“我們現在這個世界需要學習的,泉州人以前就做到了。”

一方面,泉州傳統得近乎頑固,另一方面,似乎又包容得有點毫無原則。我覺得這恰恰是傳統中國的精神,也是泉州所傳承的——守著最堅硬頑固的信仰和規矩,才有能力和坐標,在其他方面更有彈性和變通性,更能吸收、理解和接受。

所以,只有在泉州,才能有一座用印度教柱子建成的佛廟。事實上,我還在泉州的海交館看到一個奇特的雕刻:一個佛教僧侶,腳踏道教的祥雲,背後長著基督教天使的翅膀,手持東正教標志的十字架,穹頂是印度教的裝飾花紋。

在我看來,泉州的美,也在於與時間頑抗後留下來的那些古樸的、天然的、鮮活的碎片——晉朝的祠堂粉雕,元朝印度教的某條花紋……它們或許已經無法連貫成一個系統,因此無法統一包裝成某個可以在現代進行簡單推銷的形象。

然而,也正因為這種“不合身”,泉州躲過了種種粗暴的整頓和梳理,按照自己的脈絡頑固地滋長著。當人們厭倦那些表像的、速食式的城市,鮮活地藏著中國傳統碎片的泉州,會因其古樸醇厚的魅力而變得更吸引人。

 

好城市是不怕逛的。以前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挑選一天,沿著南俊巷溜達到承天寺,穿過那存在了幾百年的舍利塔,坐在菩提樹下的石凳上,揣想弘一法師在這兒想過什麼,然後轉到後方的夏園,和裏面的烏龜打聲招呼——有和尚堅持認為,這個當年施瑯將軍的花園水池裏,還有從那個時候就存活到現在的生靈。

沿著石燈,一路往外走,就會突然迎來一片市井,繼續往南,是接待外賓的華僑大廈,再往南,是文廟,從一條小巷一拐,推開那扇木門,一直追在耳邊的喧囂會突然退去,一條近千年的小石拱橋,架在碧綠的那汪清水上,它們太安靜了。這種安靜有種墨綠的幽深感,而深處,是盛開的一片,如火一般的刺桐花。

然後我會繼續走出來,穿過中山路,在巷子裏亂竄。青色石板路,紅色磚瓦房,沒幾步就會路過一座小廟宇,從裏面蔓延出的沉香味懶懶地在石板路上攀爬,沒幾步就會有幽深的庭院,或許會聽到從那裏傳出的幾聲南音……

這只是我眾多私人路線中的一條。

入夏後,我會選擇沿著東街一路走到西街,而且最好是傍晚。這一路,你會看到兩邊騎樓裏,大大小小的商戶從屋裏搬出八卦桌,擺上貢品,點上沉香,整個城市都被這種奇特的香氛包裹。而秋日,晚上八九點鐘,自然會有咿咿呀呀的南音,在被月色洗得越發青翠的石板路上來回滾動……

這樣的泉州散步,我持續了七八年,仍然樂此不疲。

泉州,沉澱了太多層歲月,而且它們都還活著,這座城市,因而像個藏寶之城,每次總可以在某個人的生活或某個粗陋的角落,經歷不同的奇遇。

 

中國週刊特約撰稿 蔡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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